之归

雪满头(八)

    永平王府的合欢到如今便只剩了枯枝。

    从初冬至严冬,只消下过几场雪,这寒气便到了侵肌刺骨的地步。

    而这梅园中的梅花却如冰为骨雪做肌似的,玲珑剔透地立在一片白茫茫中。

    丰兰息拢着那件黑色的氅袍心不在焉地踏在雪中,手中一直紧攥着将要送给大哥的礼物。

    钟离抱着剑跟在自家殿下身后,自从昨日见过了穿雨带回的那位乡野大夫,二殿下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日,再出来时早失了冷静自持,翻箱倒柜不知找了些什么,但却只字未言。

    今个儿更是早早来了梅园,可又实在搁阁子里坐不住,于是便在这冰天雪地中闲逛了半日。

    如今天气冷,百里氏念着王公大臣辛苦,公子千金娇贵,这时间定的并不早,故而园子中并没有什么人。

    反到显得丰兰息一行人孤伶伶地可怜。

    “回吧。”丰兰息只觉得这酷寒也快要压不下自己的心烦意乱了,不如先回那暖阁中等着大哥。

    还未待他近至房门,先闻到了空气中被香掩着的一丝血腥气,那香虽浓郁但还是盖不住血的气息。

    他静了静心仍推门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丰兰息心中清楚,近几日朝堂之上雍王有心打压百里一派,连罢多位要职不说,甚至以苛待下人的罪名刚禁了百里氏的足,若这百里王后于今日还没什么动作反倒才是怪异。


    丰苌捧着手炉僵坐在马车之中,这短短几日孩子长的极快,今日的白绸缠得比之前更加艰难。

    上次他还能端坐得住,如今便连坐着都如受刑了。

    出发前他便听闻兰息已至梅园,派出去的那一队死士终是没拦得住他的兰息。

    丰苌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,马车被德叔收拾的极为妥帖,身下背后均铺了软垫,但他还是觉得不甚舒坦。

    兰息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一连几日都等在府门之外,唯有昨日他以为这人是想明白了,不再来了,可没成想今日又来赴了这梅园之约。

    他不知百里氏到底想做些什么,却只觉得兰息能离得远一些便远一些。

    可他这位弟弟啊,怎么就这么上赶着。

    这一路上冰霜沁骨,腰腹上的疼痛反倒觉不出厉害,他到了这梅园却真赏起了花,一路走走停停,闻闻嗅嗅,连德叔都忍不住开口劝到天寒易伤身。

    他哪能不知道暖阁里舒服,只是少不了要和兰息碰面,只怕是又要说些伤人的话,他总是不情愿的,想着能拖一刻是一刻。

    拖到人自己走了才好。

    可他又想见他一见,虽有暗卫日日来报,却总是亲眼见着人安然无恙才好。 

    更何况,若百里氏今日真有心针对兰息,他也好及早帮衬一些。

    “罢了。”丰苌叹了口气,揣着暖炉不疾不徐地向那馆阁走去。

    雪中暗香浮动,花中杀机四伏。

    他还是低估了百里氏的手段与狠心。

    丰兰息背对着他,手中紧握着什么东西,等他转过身来,他才发现这暖阁中央还躺着两个人。

    那戚家小姐一身血污似乎当场毙命,另一位应是百里家奴,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。

    而兰息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,脸上不悲不喜,不怒不嗔,直将他看得心慌,丰苌无心去寻这慌张的源头,只想着怎么才能让兰息先远离是非之地。

    “大哥。”

    还未待他开口,丰苌先被这一声哀恸的大哥喊得心惊,他不知他的兰息是从哪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喊出这么一声大哥。

    自元后去世,兰息便总是一幅淡然从容的样子,从未再这般悲绝于色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想去看他的眼睛,肚子里的孩子却在对上对方目光的那一刻动个不停,他轻抚了一下作动的小腹,涩然开口,“你且走吧,我不是说了么,自从你瞒我的那一刻开始,我们之间便没什么好说的了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浓重的燃香混杂着血腥气让他一阵接一阵的反胃。

    兰息只是更靠近了些,试探般地向他张开了右手,“那大哥当真就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吗?”

    他正费力吸了两口这人身上的冷香才好不容易压下恶心,待他看清兰息手中的物什时却又不受控地向后连退两步。

    那分明是兰息周岁时他赠的金锁,算不得贵重,只盼他平安。

    这份心思,到了如今也是。

    可,孩子,百里氏,戚府……

    “你。”丰苌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,唯一的念头便只有让兰息先离开,离开了,他再想办法自保。   

    但丰兰息正殷殷看着他,看得他不舍,看得他委屈,看得他想舍了一切奔向他,从此两个人说明了,好也罢坏也罢,他都受着。 

    可是他不能。

    他孑然一身来,兰息总顾忌更多。

    丰苌知道今日是非要他与那百里氏做个了断,也心知肚明怕是个你死我活的惨烈场景,他连自己都护不住,却偏想搏一搏,护住兰息。

    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站在对面的弟弟,愣是敛了一脸悲戚,甩袖转身,“永平君这是要我承认什么?只不过一夜罔顾人伦,您这是要挟我来了?”

    丰苌将声音压得极底,却是字字不容置疑。

    丰兰息没想过大哥会是如此反应,直愣愣地盯着这人小腹的侧影,默然许久也才只说出一句,“都五个月了,大哥这样不难受吗?”

    这句话却让丰苌瞬间暴怒,“丰兰息。”

    他恨不得咬牙切齿,却仍闷着声,“你走,我再也不想见到你,走!”

     “大哥!”丰兰息还是真真切切地唤着他,要他看向自己,要他亲口招认。

    “永平君是觉得我一夜雌伏于二殿下身下,便从此得事事顺从于您?”

    听得这一句,在场的人无一不惊愕失措。

    “走!”

    他再也受不住兰息看向他的目光,缓缓阖眸,他明明用尽了所有办法保护他的兰息,可他的弟弟偏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弱点展露无遗,谁都可以插上一刀。

    谁来告诉他,他究竟该怎么做,又该怎么护!

    那抹冷香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,丰苌是忍不住转过了头,他像是下了死心,低下头呆呆地看了眼小腹,“你记着,记着刚刚那是你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可也别怕,万事有爹爹陪着你。

    若是来世非要报复,千万别认错了,爹爹才是那个决定你去死的人。

    他不比兰息聪慧,也没有丰莒的势焰,他就这么一个人,也只能靠这一条命。

    可他不在乎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丰苌如秋日里的一只蝶,含着泪带着血轻飘飘地从阁楼落下。

    溅起的灰尘迷住了他的眼睛,他看不清。

    他的小崽崽在被白绫紧缚的肚子里挣动着,拼命地让他痛,拼命地告诉他想活,他却只能无声地留着泪,在心里一句句应着对不起。

    好像是兰息扑到了他身边,熟悉的香气让他有些许安心,最起码,最起码他的兰息没事,可他不敢让院判近身,只能竭力躲进那抹香气中,“兰息,兰息,带我回府。”

    最后他被人抱起,血水流落一地。

    抱着他的那双手颤抖不停,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,唯恐颠疼了怀中的人。

    丰苌再一次被痛醒时,肚子上的白绫已被取下,孩子开始下行,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仰着脖子挺起身,汗珠子从乌发中一滴一滴地落。

    他不敢出声,不敢喊痛,更不愿承认,陪了他五个月的小东西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他了。 

    他曾无数次想过放弃的小崽子,也终于厌弃了他,每一次的痛都在清晰地告诉他,这是他的孩子对他的惩罚,他不配做它的爹爹,

    他不愿再用力,只涣散地盯着那飘摇的烛火。

    烛尽火穷便烛尽火穷吧,他舍不得让他和兰息的孩子孤身一人上路。

    大夫摇着头看向围在榻边的一席人,参片已经用了进去,但耐不住人已断了生念。

    “大哥,大哥,你别不要兰息,你别留下我一个人!”丰兰息看着渐渐卸力的丰苌,看着他身下慢慢铺满的红,声声哀切。

    他才刚刚得知他们有了孩子,他还没向大哥诉说他的心意,他的阿苌怎能这般狠心地要离他而去。

    “大哥,大哥,兰息只有你了,你别不要我。”

    他还是仗着阿苌给他的偏爱,仗着他的不忍心,仗着他的不舍得。

    丰苌突然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,丰兰息跌跌撞撞地将他拢进怀里,痛不欲生的人猛得狠狠咬上他的锁骨,他闷哼挨过又将人往胸口按得更紧了些。

    一声长吟,一屋子的人目不忍视,却也终于松了气。

    而本软在丰兰息怀中一身湿汗的人却用力地攀上他的肩膀,从始至终都不肯流泪不肯喊痛的人此刻正靠在他的耳边低声痛哭着,只重复念着一句话,“它会动了,兰息,它会动了。”

    他终于忍不住,将他的阿苌闷在怀里,泣不成声,他还是赌赢了,大哥舍不得他。


    屋外大雪已停。

    可屋子里厚重的药香却憋得丰兰息快要喘不过气,他紧拥着一直沉睡的丰苌,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念着诗。

    他念,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

    他念,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。

    他念,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
    他念,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

    他念,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

    他念,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

    

    丰苌在他怀中缓缓睁开眼,轻声说道,“好,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”

    丰兰息却被句话惹出了满心的酸涩,他将丰苌圈得严实,头埋进人的脖颈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,丰苌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,只是想着。

    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勇气,全给他的兰息了。

    他不是好赌之人,可这次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赢,他也愿意为了这万分之一赌一赌,哪怕输了,他也认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心。


    丰兰息在丰苌身边呆了不过三日,便被雍王一号诏令急急宣去,一整日都毫无音讯。

    丰苌只是紧攥着手中的佛珠,静静地等。

    电闪雷鸣,大雨滂沱。

    他终于等来了雍王宣见的旨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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