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归

雪满头(番外五:念安与念君)

    才刚掌灯没多久,德叔从屋外拎回的一桶水热气腾腾蒸着天空一弯月,那月亮又随着颠簸的脚步皱成一道横。

    丰兰息自房门接过木桶,转身看着还坐在榻上垂着头不言不语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,上前蹲在丰苌面前褪了这人的鞋袜。

    铜盆里的水有意兑的烫了些,丰兰息挽了挽袖摆去捉那微肿的足腕,却没成想被轻轻躲了去,圆润的足尖在他眼前晃了晃,落到地上,他狠狠心一把将其圈进掌心,果不其然听到一声闷哼。

    热水淋在上面些许,榻上的人才不再挣扎,只是拢着肚子往后靠了靠,难堪地咬咬唇。

    丰兰息知道自家兄长面皮薄,又不愿自己为他屈膝半分,只是孕子艰难,他总想为这人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可原来洗脚揉腰便是自己能为他做的全部。

    丰兰息试着逐渐变凉的水温,又从木桶里舀了一瓢热水,将一双玉足搁在手心揉捏半天,才趁着热乎擦净塞进了被窝。

    守在一旁的小侍有眼力见儿地连忙撤了水盆,又给净完手的丰兰息递上一块帕子。

    屋外的雪下的飘飘摇摇,屋内的烛火也飘飘摇摇。

    可有时候一豆烛火已足够暖人心。

    丰兰息看着原还窝在锦被里的人想伸手替自己宽衣,急忙压下这人的胳膊,反而弓指蹭了蹭那微红的眼角,长叹一声,“我答应你就是了,怎么还哭了呢?”

    “没哭。”

    丰苌看着躺上床却背对着自己的兰息,又想起了他们初次欢好时,兰息也是这般,孤零零的一架身躯,冷漠的不允任何人靠近。

    心尖被他的胡思乱想泡得发软,连眼窝子都浅了些,他扭着身子蹭过去,搂住这个撑着整个天下的身子。

    明明也没多大年纪,却要做一个孩子的父亲,一个天下的君主。

    觉出身后贴上的温热,丰兰息叹了不知今夜的第几次气,转身将人拢进了怀里,“只一件事,去了不准再哭了,仔细肚子疼。”

    丰苌低笑了一声,拉过将身边人的手掌贴在自己圆鼓鼓的小腹上,“它动得厉害,揉揉。”


    这是丰苌第一次去见那个孩子。

    德叔看着他撑着腰来来回回收拾着小衣服,小鼓槌,小老虎,难免担忧,只得悄悄让人请了王上过来。

    丰兰息听闻只是摆了摆手,让人小心看护,并未急着去寻人,反而继续雕着手里的一个玉麒麟,那麒麟小小一个,塞不满他的手掌心。

    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,他才收了刻刀,将那小玩意收进了贴身的锦囊中。

    他没办法阻拦阿苌对孩子的一副拳拳之心,那孩子在那人的肚子里让他怕,让他爱,让他于万难之中也要护着周全。

    对于这个孩子,他的阿苌总是比他更心疼的。

    他淋着雪在寝宫外站了很久,直至看到自家兄长一边握着一顶虎头帽一边捧着肚子落泪时,才敢将这一步迈出去。

    “不是说好不哭了么?”丰兰息上前两步将人按进胸膛,摩挲了半天这人的后脑肩背才将心中难以隐抑的涩意忍下,又恐破碎的哽咽惹了怀中人伤心,强颜欢笑几分,“阿苌不问问我给它起了什么名字”

    丰苌搂住身前人的腰,借着顺在背后的手才将呼吸慢慢恢复下来,却仍埋在这人的小腹,“起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念安。”

    丰兰息知道,这是他二人心头上的伤疤,未曾有一日停止过流血,更如一把利刃梗在胸腔,不碰都痛。

    念安,念君安。

    念这个他未曾来过世上的孩子来生岁岁平安。

    丰兰息搀着丰苌走进别院,这是他母家遗留的一处房产,远离京都。

    坐了许久的马车,丰苌的腰早已承受不住,只好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小心护着自己的人身上,不愿再言语。

    丰兰息自是知道这一路颠簸,一只手撑住人的腰,另一只手摸向了这人的小腹,里面果然动得厉害,他叹了口气,揉了又揉。

    丰苌却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,“兰息,我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丰兰息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,浅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,“阿苌都和我闹过脾气了,又吃了这一路的苦,怎么能不让你见。”

    院子里种着一树又一树的合欢,只是冬日里尽是枯枝,皑皑白雪积攒在上,说不出的凄冷。

    这个园子里,终究只有不得合欢。

 

    一步一脚印,一步一双人。

    霜雪甚好,掩得住悲欢离合、求不得。

    越是离那孩子近一些,丰苌越不敢上前,从前一幕幕不甘愿被遗忘般涌上心头,他第一次将手拢向小腹,柔软的弧度让他不忍心再触碰;他第一次与这孩子对话,嫌弃它碍事却又与它聊起它的父亲;他第一次感受肚子中轻和的动作,明明不能留下它,可它还是爱着他的生身之人,那般单纯又热烈。

    他是真的不敢。

    耻骨撕裂的痛似乎还在昨天,兰息几近绝望的哀嚎仍回响在耳边,而那温热的血液,却让他如坠冰窟般冷得发颤。

   “没事的,阿苌,我在呢,阿苌。”丰兰息将哭倒的人揽进怀中,一声一声坚定又温和地安慰着。

    “不痛了,阿苌。”

    丰苌醒时,丰兰息就坐在身边,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朗眉星目间尽是担忧后怕,却仍是笑着看向他,“慢些睁眼,仔细晃着,都哭肿了。”

    他知道这件事做的任性了,只握住丰兰息捏向自己耳垂的手,轻轻蹭了蹭。

    带着些眷恋,带着些女乔气,带着些歉意。

    他的兰息,永远会向他服软,他就是拿准了这点,才敢一步又一步的试探。

    他是有自己的私心的。

    肚子里的小崽子满了六月,他总得在它出生前去看看那个注定要他歉疚终生的孩子,让它们知道,它不是弃子,它也不是替代。

    它们是他与兰息此生的不可换。

    是爱欲与骨血。

    这是他做为爹爹唯一能为那个孩子做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此事过后,才算真入了春,园子里的花不用兰息兴师动众也可楚楚动人。

    丰苌的身子愈发的重,宫人,大夫都开始急急忙忙准备了起来,就连兰息也要黏他比平日里再紧些。

    他能看的出来,兰息是真的很爱他们的孩子。

    日日附在他的肚子上说着悄咪咪的话,做着旁事时也不忘上手摸一摸,夜里更是将他箍在怀里手掌紧贴在他的腹底,只有孩子真将他闹的不舒服了才说上两句狠话,可也不过就是“'等你出来了,罚你……”,却半天也想不出要罚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每次都禁不住的想,若那个孩子还在,他的兰息会是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眉目如画的少年是不是要变成一个沉稳内敛的父亲。

    不过无论什么样子,都是他的兰息。

    都是他一如初时爱的样子。


    孩子降生在一个和煦融融的春日,迎春花暖意洋洋地开了一片金黄。

    熨帖了冬日的寒。

    丰苌发动时兰息就在身边,正劝他再吃下一口蛋羹,可他被时不时的宫缩惹得心烦,推开喂到唇边的汤匙,又泌出一额头的汗。

    这可让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雍王殿下急得险些发疯,拿着金织龙纹的袖袍给人一点点拭去满头的汗,又像对着易碎的玉娃娃般吻上对方的发,“不疼了,阿苌,不疼了。”

    他实在疼得模糊,缓过来时看着急得手忙脚乱的弟弟又心软的发酸,缓缓张开自己的怀抱,“兰息,你过来,我抱抱。”

    丰兰息听到这句话才好像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,连忙将人拥进怀里,“抱抱就不疼了么?”

   丰苌连吸几口他身上的冷香,脑袋又在他腰腹处磨蹭了一会儿,才闷声答了句,“嗯,兰息身上香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一出口,他却愣住不敢动了,兰息明显感觉出怀中人的僵硬,随着人低头的动作向下看去。

    丰兰息这才知道,原来更磨人的还在后面。

    怀里人的痛他竟一丝也替不得,看着那人仰脖挺身,咬着牙不肯泄露一分软,他看见这人身下又漫出了红,洇进龙凤呈祥的床单。

    他又想起那日他见过的血。

    将他目及之处都染成了红色

    他一声又一声低泣着念着哥哥,将那日的慌恐,今日的不安均藏进这些句哽咽的兄长中。

     丰苌抬起手,口耑了一口气才摸到环抱着自己的人的脖颈,氵显氵鹿漉一片,也不知是泪是汗,“兰息,别怕,哥哥在。”

     兰息别怕,哥哥在。    


    屋内一声响亮的婴啼,百花齐放,百鸟朝凤,王宫上下一片喜色。

    雍王殿下的嫡子出生在新一日的破晓,取名丰念君,早早便定好的。

    

    来年冬天,瑞雪兆丰年。

    丰兰息还未待进门便听得榻上一阵婴孩嬉笑,他的阿苌正逗弄着念君,一大一小均是喜笑颜开。

    他的心上人听到声音扭身笑着瞅向他,连阳光都怜惜地拢了人满身,“兰息,你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丰兰息点点头,掏出身后一支沾雪的梅,“还给梓潼带了梅花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远京的别院中,连日的积雪来不及打扫,唯有一座小小的坟冢周围干干净净,墓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玉麒麟,碑上刻了二字。

    念安。

    丰兰息将他的母亲和他的儿子均葬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愿来世平安。

    

    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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