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归

雪满头(九)

    丰苌命人将屋里的香印又换回了常用的那个。

    兰息念着他睡不安稳,夜里偷偷换成了沉香,人在的这两日他还觉不出什么,这乍一下不在身旁了,他却真睡不着了。

    昨夜兰息被一道旨意诏去,只来得及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,他自人离去之后便再也没睡意,手虚搭在腰间呆坐一夜。

    三更一声闷雷,他下意识拢了一把小腹,那里还很柔软,微微鼓着,让他一度恍惚是不是小崽子还安静地待在他的肚子里,只是睡了。

    在他腹中待了五个月的小生命,最后只化成了一股血水,遗骸被兰息殓去,他至今都未曾问过葬在何处,是他不敢,他不敢问,不敢见。

    这是他和兰息心头的一块疤,还鲜血淋漓着,谁都碰不得。

    梅园那日的雪到底是浸了骨,一日一日恐累成沉疴旧疾。

    门外有脚步渐近时,他才注意到锦被已湿了一滩,可来不及去遮脸上的泪痕,只好用衣袖仓促擦了两把。

    德叔放下手中的药盏看着已斜倚在榻上的人,摇头叹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何时了?兰息还没回来吗?”此时屋外又是一声惊雷,惹得丰苌心中一阵惴惴,“兰息走时可带了雨具?”

    德叔将药碗递过去,又掀开被角换了一个暖炉,“王上唤得急,不过已过五更了,二殿下想是也快回来了,殿下不若再睡会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一听到雍王两字丰苌心慌更甚,忙命人拿来手炉抱着猛吸了两口。

    深夜传召已是鲜有,被诏之人一夜未归更是奇闻,这般急切也只有境地开战,可兰息手中并无兵权,即便是边疆有敌来犯,真要派兵商讨也轮不到雍州二殿下。

    除非雍王发难的对象本就是兰息。

    本应亮了的天此刻仍乌云密布,阴沉得快要坠到地上去,雨更是越下越急,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。

    丰苌却是躺不住了,换上了朝服,如今他站不得,只能坐在轮椅上,身上的每一处骨缝都透着疼,如百蚁噬心,而断了的右腿尤甚。

    兰息在他疼得睡不着的时候与他絮叨了很多,从他的情愫如何产生到他何时习武,从元后去世隐情到隐泉水榭,长长短短。

    渴望用两天说透半生。

    兰息那么着急地诉说,着急的让人误以为他们再没有以后。


    凄风冷雨也好,雷嗔电怒也罢,全然比不得此时殿内的龙颜之怒。

    丰兰息跪在殿下,抬头瞅瞅他的父王,又低头看看手中的“断殇”。

    他可算知道为何这帝王的殿堂要建造得如此金碧辉煌了,这么高,这么空,这么冷,金色好歹替这高位上的孤家寡人增了几分暖意。

    他的父王用一杯酒化去他一身武功,换一个无用放心的儿子。

    他用一杯酒换百里氏一条性命,换母亲身后清白安稳。

    这是皇家君臣,也是天家父子。

    丰兰息忍着蚀骨的疼走出殿门,暴雨中还有等着他的十四庭杖。

    一杖挥在左臂,他一个趔趄,这是为灭他意气雄心,告诉他不为帝王所容的念想只会化为泡影。

    一杖打在右臂,他向前扑去,这是为去他天伦期冀,告诉他帝王父子从来只有先为君臣。

    一杖拍在左腿,他蹒跚跪倒,这是为磨他心志神采,告诉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江湖也只不过王权辅佐。

    一杖敲在右腿,他双膝抢地,这是为断他不情不甘,告诉他只有帝位之上方能随心所欲。

    一杖击在后背,丰兰息费力抬头时才看到等在雨中的丰苌,德叔在暴雨中艰难地替人撑着伞,雨水模糊了丰兰息的视线,那人如一座雕像般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,着一身单衣向他看来。

    几道闪电正划破乌泱泱的天际,几声闷雷企图炸醒这安静的王宫。

    “回去,回去……”他看不清又不敢出声,只好拼了命地向那个方向无声地喊着,“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他经不住的,他的阿苌经不住的,他才刚刚小产,经不起这般风吹雨打,经不起这般冷风寒雨。

    丰兰息懂了。

    这一杖是要断他七情六欲,爱恨嗔痴。

    他尝试着原地爬起却又被击倒, 他只是想要看一眼他的阿苌,那人向站在身后的德叔吩咐了两句,伞便交到了坐在轮椅的人手里。


    丰苌携风带雨等在雍王宫外,看到的却是他的弟弟嘴角带血的挨过一棒又一棒。

    他自小护在怀里,没忍心说过一句重话的弟弟如今就被这雍州至尊这般磋磨,磨掉他的骄傲,磨掉他的情意,磨掉他的风骨。

    雍王不只是要惩罚他而是要彻底废掉他。

    可他不敢多流露半分的心疼,雍王宣而不见,就是在试探他对于这隐泉水榭到底知道多少,他与兰息关系究竟亲密到了何种地步。

    可他的兰息却在如针雪雨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向他,向他伸着手,向他摇着头,他一贯渊渟岳立,明眸善睐的弟弟如今正如一条丧家之犬般匍匐在地,雨水裹着血水从身上滚落,行至之处,一片降红。

    要他如何不心痛。

    行刑的宫人用了十成十的力,木杖拍在那血肉之躯上的声音比雷声震耳,让他忍不住打着哆嗦。   

    若雍王要自己观这一场刑罚的目的只是为了震慑,那么他做到了。

    他怕了,他怕到把眼泪憋在喉咙里,把血水含进眼眶里,等到他再也憋不住的时候,只能一个不小心掉了自己的伞。

    眼泪此时才可落得顺理成章。

    雍王到了最后也没见他,等兰息如同濒死的猎物一般被拖走,雍王也没见他。

    丰苌在轮椅上动弹不得,下身开始一股又一股冒着温热的血,再被冰凉的雨水冲刷掉,寒风溜进张开的耻骨,钻进断了的腿骨,到处都在叫嚣着痛,他想咬着牙挨过,却被痛意模糊了眼睛,最终只能将一声“兰息”含在唇齿间念念不舍。

    他好像坠进了冰湖之中,又好像看见了他死去的孩子,他好像和兰息打打闹闹过了一辈子,又好像他们死在了一场大雪中堪堪白首。

    他的兰息,他的弟弟,他的心悦之人,他的永世不忘。

   

    这场寒冬里的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
    而雍州的大殿下在这场雨中昏睡了足足两个时辰,此间却无人问及。

    “如何了?”丰兰息撑着一身支离病骨赶到自家哥哥的身前。

    院判只是摇头,并不答话。

    屋内换过的香悠悠地燃着,丝丝不绝地蹿进人的心肺。

    兰息看向正无知无觉地睡着的丰苌,一脸安详,他将人小心翼翼揽进怀里,哼唱着歌儿,像他的哥哥哄幼时的他一般。

    屋子里都是人,吵他哥哥的歇息。

    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丰兰息没去看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医官院首,只是轻声赶了人,如今大夫开的药只不过是吊着命罢了,他都知道。

    丰苌的身体自有孕以来便伤了底子,如今雍王只做敲打便让大病未愈的人苦苦淋了两个多时辰的雨,太医院若救不成,他也有数。

    可他还是含着最后一个念头的。

    兰因璧月花。

    本就是他为阿苌求的,起初为解兄长的隐疾,而到如今只盼着能绝处逢生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没关系的,阿苌,你别怕。”他低头贴上丰苌的额头,眼泪弄得二人脸颊湿乎乎一片,“不行我便陪你一起走,这世上这般冷冰冰,没了你,我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他垂眸将白嫩的花瓣抵进怀中人的唇,复又握上这人冰冷的手,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

    等到第二日院判再蜂拥来看时,眸中皆是喜色。

    丰兰息听着,攥紧了掌心握着的手。

    他的阿苌,永远都舍不得他。

    此时他也等来了一道旨意,百里氏毒害先王后,已赐白绫伏诛,丰莒德行有亏,禁足府中半月。

    丰兰息只是冷笑一声,替他的阿苌掖了掖被角。

    雍王当这是父子情分。

    可他现在要的远远不止这些。

   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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